新华网北京12月13日电 题:【长篇通讯】 沙漠之子——记治沙专家唐希明
新华网 郭香玉
唐希明是治沙界的一位传奇人物,他几十年如一日,战斗在腾格里沙漠,参与治沙100余万亩。他发明的植物草方格技术和“干”字形铁制植苗工具,提高了治沙效率,为国家节省大量人力物力,成为全国知名治沙专家。
从银川出发,车沿着滨河大道向中卫市奔驰而去。望着大道两旁飞快远去的绿色林带,我的思绪已经飞向遥远的中卫。
眺望着车外沙漠绿洲的景色,我梳理着唐希明的已知资料,想象着唐希明的模样……三个小时过去了,我们一行几人终于来到中卫市国有林场总场办公大楼。
在那间和别人合用的办公室里,我们见到了唐希明。多年的沙漠生活,在他身上留下了独特的印记。刚满60岁的他,头顶已然秃光,皮肤被风沙雕刻得沟壑纵横,看上去就是一个十足的老头形象。然而,他的双眼炯炯有神,显露出一位治沙人的敏捷与智慧。
唐希明刚刚从中卫市国有林业总场正高级林业工程师位子上退休。中卫市政府把他返聘回来,请他担任总场技术顾问。
作为一位长期跟沙漠打交道的治沙专家,原以为他会很木讷,实际上思如泉涌,侃侃而谈。
他问:“我们从哪儿说起呢?”
我说:“那就从您小时候谈起吧。听说您小时候有一件非常难忘的事,这件事影响了您的一生,甚至给您的心灵带来一些创伤。我想,是不是因为这件事,才让您走上了治沙之路?”
我的话,将唐希明的思绪拉回到了他那遥远的童年。
童年回忆:怕沙
宁夏回族自治区,是风沙进入祖国腹地和京津地区的主要通道和前沿地带,是构筑西部生态安全屏障的重要部分。上世纪六七十年代,这里风沙为患。
地处腾格里沙漠边缘的宁夏中卫市,沙漠占全市土地面积的22.7%。干旱少雨,年均降雨量仅为187毫米,年均蒸发量却高达1980毫米,是降雨量的10倍多,长期处于荒漠化威胁中。当地群众饱受风沙之害,谈沙色变。
1964年8月,唐希明出生在中卫市沙坡头区镇罗镇观音村。父母都是农民,小时候家里住的是土坑,吃的是窝头,村子周边全是沙子,有时候想挖点野菜,也找不到地方。遇到沙尘暴来袭,家门常常被沙子封住,进出十分困难。
2013年,唐希明在查看未治理的腾格里沙漠
8岁那年他上了小学,学校离家不算太远,有几里路程。他每天和小伙伴一起去上学,有时也单独一个人走。一路上,见不到几棵树,风一刮,沙子满天飞起来了,刮到了眼里,眼睛都睁不开,他就使劲揉,揉得眼睛直冒金星。只要打个哈欠,或做个深呼吸,沙子就会往嘴里钻,牙齿咯叽咯叽响,难受极了。
一天,天灰蒙蒙的,一丝微风飘过,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沙尘的味道。唐希明一如往常去上学。他从不迟到早退,学习成绩名列前茅,深得老师喜爱。
“铛铛铛……”放学铃声响起,回荡在校园的每一个角落。原本安静的教室和走廊立刻变得热闹非凡。学生纷纷收拾起书包,仿佛一群快乐的小鸟,瞬间飞出学校大门。或三五成群聚在一起,或独行,或打打闹闹、蹦蹦跳跳,欢声笑语此起彼伏。
就在这时,一直灰蒙蒙的天,突然狂暴起来。狂风携着沙子,包裹着大树,包裹着房屋,包裹着行人,恶魔一般,肆虐而来。
黄沙漫天,伸手不见五指。唐希明和小伙伴们跑散了,他机警地用力将身体贴到一堵墙上,双手紧抠墙壁,生怕一不留神,被这可恶的沙魔卷跑了。
沙尘暴肆虐,有些树被连根拔起,有些房屋倒塌了,地里的庄稼几乎都被沙子埋没了。一两个小时才慢慢停下来。
“这鬼天气,太吓人了。”唐希明嘟囔着,甩了甩胳搏,感觉麻麻的,几乎有些抽筋了。
他一路小跑,回到家时天都黑了。看到一家人神情严肃、很是担心地看着他,唐希明不知道怎么了,就问母亲:“娘,这都是咋的了?”
母亲一把拉过他,抱住他的头,泪水打湿了他的头发上:“儿啊,幸好你没事。这沙尘暴吓死人了。”
唐希明嘿嘿一笑:“这不没事了么,我贴着墙,抓着,不敢动,风过去了,才回家。”
第二天,唐希明在学校听同学们纷纷议论,说在昨天的沙尘暴中,有一个学生被刮到水渠里去,等捞出来时,身子都僵了,太可怜了。
听到这个不幸的消息,唐希明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赶忙向身边几个同学求证:“你们说的是真的吗?怎么会这样?昨天大家还在一起玩呢。”
得到的回答是一样的,沙尘暴来临时,那个同学一下子没站稳,身边也没有可以抓抱的东西,就被沙尘暴卷到了水渠里,水很深,就没能爬出来。
唐希明沉默了。他忽然意识到,原来生命是如此脆弱,那个孩子和他差不多一样大,就这样被风沙夺去了生命,永远地离开了这个世界,他的家人该是多么的悲伤啊。
唐希明小小的心灵就这样被深深触动了,他一时无法面对这样的现实。在当地,这样的风沙一年不知要刮多少回,将来可怎么办呢?他想起老师在课堂上讲过,知识能改变命运,只有学好知识,将来才会有好的出路。他立誓一定要好好学习,将来考上一个好大学,远离这个可恶的、不适合人居住的鬼地方,再也不受风沙的罪了。
岁月匆匆,日月如梭。黄沙仍然毫不客气地挺进中卫,当地百姓的生活成了最大的问题。唐希明亲眼目睹了有些人家不愿再遭受沙尘的侵袭,选择逃离故土,推着地板车,大包小包举家迁移,背井离乡。
像大多数家庭一样,唐希明家生活也十分不易。沙尘暴一刮,父母在农田里一年的劳作就全白费了,全家人只能吃着窝头就草根,掺着沙子当佐料。
一年又一年,一天又一天,沙进人退,已经成了当地的常态。有一句民谣,这么描述当时的环境:
一年一场风,
从春刮到冬。
天上不见鸟,
地下不见草。
唐希明在这样的艰苦环境中逐渐长大。他明白,身为一个男子汉,不能碌碌无为,虚度光阴。他改变了逃离沙漠的念头,渴望能够为社会、为治沙事业做点什么。
高考时,他怀揣着对治沙事业的向往,报考了西北林学院林业专业并被录取。
大学四年,他认真听讲、积极思考,课余时间阅读了大量与治沙和林业相关的图书和资料,不断扩充自己的知识储备。他对治理沙漠充满了信心和热情,坚信自己能够将所学到的知识和技能用到实际工作中去。
1991年大学毕业时,有人选择去北京、上海、广州等大城市,有的人选择留校任教。
他独自在校园的林荫小道上徘徊,心中满是眷恋。作为林学院的优秀毕业生,他完全有机会选择留下来任教,享受学术的惬意,也有机会去大城市寻找一份满意的工作。
然而,这时儿时的回忆浮上心头,挥之不去,久久不能释怀。
“回到腾格里沙漠,回到家乡。” 唐希明在心中发誓,他要将自己的一生献给与风沙的斗争。他深知,自己的内心始终牵挂着那片土地,牵挂着那里受苦的人们。自己所学的专业知识和技能,应该用于更广阔、更有意义的治沙事业上。
于是,唐希明在毕业就业分配表上填上了回家乡工作的志愿。
唐希明被分配到中卫市治沙林场做治沙技术员,成为一名名副其实的追风沙的人。
青年追求:治沙
唐希明治沙,要从包兰铁路治沙说起。
包兰铁路始建于1954年,1958年8月1日正式通车。全长990公里,是华北通往西北的重要干线,也是我国第一条沙漠铁路。其中,在中卫和甘塘之间经过腾格里沙漠达42公里,要翻越长16公里、高130米的沙坡头。
腾格里沙漠是我国第四大沙漠,“腾格里”蒙古语意为“天”。“风卷黄沙弥漫天,荒沙万里无人烟”是当初腾格里沙漠的真实景像。
沙坡头为高大格状流动沙丘,是我国西北、华北地区的沙祸之源。作为世界上首条通过高大流动沙丘的沙漠铁路,包兰铁路的修建并无成功先例可借鉴。
1955年中国科学院在沙坡头成立了一个沙坡头治沙实验站,主要是为了研究包兰铁路地段防沙治沙,确保通车无阻。1956年,在包兰铁路动工之后,全国首个专业性固沙林场挺进荒漠。
当时的治沙条件很艰苦,包兰铁路附近没有道路,没办法用车把草运进去,就只好用骆驼一捆捆地把草驼进去。工人们每天早出晚归,吃在沙漠、住在沙漠,很是辛苦。
2013年腾格里沙漠的草方格
如何防沙治沙,确保包兰铁路畅通无阻,是摆在广大科技人员和铁路职工面前的首要难题。
专家们经过勘察研究,确定借鉴当时苏联采用的草方格治沙模式。
当时,科技人员不知道用哪一种形状可行,就扎了圆形、长方形、菱形、正方形等各种形状和大小不一的草方格。经过反复试验,发现1米1米的麦草方格固沙效果最好,成本相对较低。
中国首次使用1米1米“麦草方格”成功治沙,在1977年联合国全球沙漠化会议上,中国代表被请上讲坛,介绍“麦草方格”固沙法,目前这种方法还在世界各地被广泛推广和应用。
所谓“固”,是第一代治沙人发明的一种方式,就是把草方格扎在沙子里以后,固在那里,让沙子不流动,把流沙治住。假如不扎草方格,在沙子里种树种草,一场风刮过,草和树苗要么被刮飞,要么就被埋在沙子底下,起不到任何作用。
经过几十年的不懈努力,到上世纪80年代末,老一代治沙人在腾格里沙漠前沿建起了一个由固沙防火带、灌溉造林带、草障植物带、前沿阻沙带、封沙育草带组成的“五带一体”治沙防护体系,取得了铁路治沙的标志性成果,确保了包兰铁路安全运营,对促进内蒙古、宁夏等地的经济建设和社会发展起到重要作用。1988年沙坡头铁路治沙防护林体系,获得了国家科技进步特等奖。
这段包兰铁路治沙的历史,也成为唐希明后来研究治沙技术的重要参考。
东邻毛乌素、北接乌兰布和、西濒腾格里,三面环沙的宁夏,是我国土地沙化最为严重的省区之一。当时,中卫由于常年受到沙漠侵袭,沙化严重,沙漠曾一度逼近到距离城区仅4到5公里。曾有国外专家预言,包兰铁路两侧的治沙防护体系,最多30年就会被沙漠淹没。
为了不让这个可怕的预言成为现实,唐希明每天往返80公里于沙漠和市区,披星戴月。后来,为了节约时间,就干脆租住在沙漠边上的村民家里,每天7点准时起床,带上馒头、凉开水,开始一天的工作。中午,就躺在沙子上眯一会儿,下午接着干到日暮时分。算下来,一天要在沙漠里工作10个多小时,赶上大规模植树季节,待的时间更长。
看着大片大片的沙漠,唐希明绞尽脑汁,思索着怎样才能把沙子真正治住。唐希明勤奋好学、爱思考,爱摸索,在林场里是出了名的。辛勤的付出得到大家的认可,2007年10月,唐希明被任命为中卫市治沙林场副场长。组织的信任,让他下定决心:一定要干出个名堂来。
唐希明认认真真地研究了第一代治沙人发明的麦草方格成功案例,他发现,由于风吹日晒导致麦草方格风化,其生命周期只有3年,如果反复扎设,则成本过高。为解决这一问题,他在老一代治沙人经验的基础上,反复探索怎么样才能使治沙节省成本,怎样让草方格更牢固、更能提高治沙成效。
春天来了,万物苏醒,唐希明也开始了他新的试验。
他在草方格里面均匀地撒上草籽,等待着新的生命破土出芽。一场春雨过后,一排排绿油油的草苗长出来了,唐希明却发现了一个神奇的现象:这些草苗并不是在他撒草籽的位置长出来,而是沿着麦草方格的四周长出来的。这是他从来没见过的,这到底是什么原因?唐希明好奇地一探究竟。
经过几天观察,他发现,原来沙漠里一刮风,沙子就开始转圈圈,把沙子和草籽都刮到草方格周边了。锅底状旋涡,中间低,四周高,草籽也就被迫停留在草方格的周边。
唐希明拍了拍大腿,哈哈大笑:“原来,这就是天意啊!”中国第一代治沙科研人员借鉴采用前苏联的草方格治沙模式,创造了麦草方格治沙模式,唐希明又在麦草方格基础上,创造了植物草方格模式。
植物草方格到底是如何做成的?唐希明说,扎设草方格,先利用废弃的麦草呈方格状一束束铺在沙上,再选取不短于60厘米的麦草横铺在沙地上,然后用铁锹将麦草拦腰扎入沙子深约15厘米左右,麦草头尾自然竖立合拢,使麦草牢牢地竖立在沙地上,这就形成了完整的草方格。扎好格子后,播撒耐旱的沙蒿、沙米、沙打旺等草种,在草格子遮蔽下,风吹不走,遇到下雨就发芽生长,自然形成植物草方格。麦草腐化后形成“沙结皮”,既能固住流沙,又能成为植物生长的养分。
唐希明发明的植物草方格,使用寿命大大增加,甚至达到永久固沙的效果。经过两年多的试验观察,植物草方格技术开始在全国大面积投入使用。
改进麦草方格技术只是第一步,在沙漠中把树种活,才是治沙的根本所在。
“10年前,我在宁夏中卫市沙坡头区长流水村造林,那里干旱少雨,需要从40多公里外的地方拉水灌溉,造林速度慢,成本高,成活率还很低。”唐希明回忆说。
2012年,世界银行贷款宁夏防沙治沙与生态保护项目落地,该项目由唐希明负责,国家拔款项目资金3亿多人民币。这对唐希明来说,是机遇,也是挑战。自从他扎根沙漠治沙造林以来,还从未承担过如此大的项目,这可是他实现抱负、大展拳脚的好机会。
然而,项目如此之大,也给了他一种莫名的压力。
第一年开始春季造林,为了抢抓栽种时机,作为负责人,唐希明按照以往的治沙造林经验,率领人们在草方格上试验栽种耐旱苗木。一连数日,大家日夜奋战,终于把近2000亩树苗全部栽种完。
唐希明看着栽下去的树苗,松了一口气。若是不出意外的话,这些树木将会成活长大,这片2000亩的树林将会成为抵挡风沙的重要屏障。
他每天跑到沙漠里查看栽下的树苗,就像是看护自己的孩子。他对着树苗,心中不住地默念:树苗啊树苗,你可是我们的希望啊,你们得好好成长,快快长大。
看着栽下的树苗长势不错,唐希明心里乐滋滋的。
谁知,天公不作美。第二年开春后,接踵而至的几场大风,让这些好不容易成活的树苗几乎“全军覆没”,有的枯萎了,有的给刮飞了,有的被沙子掩埋了。
瞅着一片狼藉,唐希心痛至极:“怎么会出现这种情况?怎么能出现这种情况?这可是执行的国际项目,我该如何跟国家交代?”唐希明急得直拍脑袋,不知如何是好。
出现这样的事情,是谁都不希望看到的。不管是农场同事,还是专家学者,见了他,有的安慰他,也有的一个劲地泼凉水:
“希明啊,你可别再这么干了。几个亿资金投下去,最后沙漠治不了,你会成为我们中卫的罪人。”
唐希明不敢辩驳,顶着重重压力,寝食难安。他深知,不能打退堂鼓,不能被冷言冷语所左右,如果轻易放弃,日后还怎么在治沙行业中立足?!
为什么2000亩树苗会死光?唐希明想不通,他天天泡在沙漠里,拿着铁锨,一边走,一边挖,一边查找原因,寻找办法。
他要搞清楚腾格里沙漠在高温干旱、少雨季节里的干沙层到底有多厚。每挖完一处,就把算出来的数字在本子上记下来,不放过每一个细节。
几个月的摸索,唐希明终于找到答案:腾格里沙漠在高温干旱少雨季节的干沙层有30—35公分厚。种下的树苗之所以都死掉了,就是因为用铁锹在挖树坑时,由于挖坑难度大,加上坑壁四周的干沙子回流,导致挖的树坑变浅。同时,挖出的湿沙放在树坑四周,风吹日晒,水分流失,种下的树苗接触到的都是干沙,树苗根茎很难吸收到水分,导致干枯死亡。
2000亩树苗枯死的原因终于找到了!可唐希明仍然一筹莫展,怎么栽种树苗保证真正成活,才是需要解决的难题。
一天,他在沙漠里走着,不知走了多远,实在走不动了,也不敢停下来歇一下,生怕一躺下去就起不来了。他已经被压力给压得透不过气来。他顺手捡起一根被长木棍,拄着它继续走在一望无际的大沙漠里,琢磨着沙漠的习性,希望有奇迹出现。
走着走着,一个趔趄,手里的棍子被插到沙子里,插出一个深深的洞,这引起了他的注意。
唐希明停下脚步,蹲下来,用手摸了摸沙子,仔细一看,发现所插入的这一块沙子是湿润的,水分充足,湿沙层深度在地表35厘米以下。
他的脑海里立刻闪现出一个大胆的想法:能不能用一个专门的工具,来代替传统的铁锹挖坑,加深树坑的深度,以此来提高植树造林的成活率?
他又想,若是有了这样一个工具,到底要把树苗栽多深才能保证活?
只有把这些问题一个个全部解决了,才能找到一个更科学的栽种办法,保证树苗不再枯死。
唐希明就是这样一个爱探索的人,任何问题,只要是想到了,就要千方百计去找到答案。
中年智慧:用沙
探索创新,是唐希明作为一个科技工作者始终不变的底色,正如他研究植物草方格一样,他总能寻找到一种切实可行的新办法来解决当前的难题。
唐希明通过试验发现,使用棍子插入沙子很容易就到达50厘米深的湿沙层,相较于沙漠里厚度30厘米左右的干沙层,这样深度的水分完全能够满足树苗正常生长的需要。
发明一种工具的思路越来越清晰:要制造出什么样的工具,才能把树苗栽到50厘米以下的湿沙层,而且还必须简便好用,省时省力。
他想象着棍子在沙漠里扎出的一个个洞,突然来了灵感:用一根铁棍来制作工具,会更容易深入到沙子下面。那么,双手、脚和腿都是发力的关键部位,手脚并用,少一方面都不太好使。手要按着,再用脚踩上去,会省些力气。思来想去,他发明了“干”字形铁制植苗工具。这个工具,形状像一个中文的“干”字,因此而得名。
“干”字形铁制植苗工具做成以后,唐希明就开始做对比实验。他把用铁锨种树与“干”字形铁制植苗工具种树进行对比发现,“干”字形铁制植苗工具栽树的效率大大提高。两个工人若用铁锨在沙漠中种树,一天能栽种树苗800株;若用“干”字形铁制植苗工具栽树,一天能栽种1600到1700株。效率提高了一倍,劳动力成本减少了一半。
关键的一点是,沙漠缺水,运水困难。之前用铁锨栽树,挖的沙坑浅,必须给树苗浇水,而用“干”字形铁制植苗工具栽树,就省去了浇水。
唐希明发明的“干”字形铁制植苗工具
2014年,唐希明为他发明的“干”字形铁制植苗工具申请了专利。专利获批之后,就大量投入使用。
第二年春季,人们惊喜地发现,用“干”字形铁制植苗工具植树,造林成活率超过85%,比过去提高25%,造林效率也提高了1倍。新工具在治沙造林上派上了大用场,再也不会发生大面积枯死的悲剧了。
“希明,你小子终究还是有两把刷子的。”听着身边同事的夸奖,唐希明心里总算是踏实了许多。
一天,他考察工人们使用“干”字形铁制植苗工具时发现,工人使用新工具植树,确实是比之前用铁锨植树快捷多了,但是,工人们从早到晚在茫茫大沙漠里往沙子深处扎种苗木,即便身强体壮,一天下来也精疲力尽。
唐希明意识到,新的工具虽然方便,但还有不足之处,需要升级改进。
怎么改进呢?唐希明想到电动车,不用脚蹬,速度还那么快。如果在“干”字形铁制植苗工具上安装电动马达,岂不是更省力,更能提高效率?沿着这一思路,唐希明对工具进行升级改造。果然,改造后的新工具使用起来,效率是之前的好几倍。
唐希明拿起升级后的工具给大家做示范。用工具底端的卡口卡住树苗根系,双手扶好,用脚一踩,便将树根直接送入50厘米深的湿沙层,几秒钟就能栽好一棵树苗。
2017年,“干”字形铁制植苗工具被正式命名为“水分传导式精准型沙漠植苗工具”,并获得实用新型专利。新工具不仅中卫治沙人人手一把,还迅速广泛应用到内蒙古、陕西、甘肃等地,总共有5000多人在使用。
经过林业部门计算,唐希明发明的植物草方格和“水分传导式精准型沙漠植苗工具”,这些年在全国推广使用后,为国家治沙节省资金6000多万元。
腾格里沙漠的风沙,曾经多么可怕,让多少户人家迁走他乡,多少庄稼颗粒无收,多少村民挨饿受冻,甚至失去生命。
如今,有了这些成熟的治沙经验和创新的防沙治沙技术,唐希明底气十足地说:“在中卫,风沙肆虐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在今天,没有我们治不了的沙。”
在解决了植树造林成活率问题后,唐希明又开始研究草方格与植树比例的问题。
在沙漠用草方格治沙,平均一亩地需扎设667个草方格,但栽种多少株树合适呢?最初,种树数量为草方格的二分之一,也就是每亩栽种330株树左右。后来,栽种比例降到三分之一,也就是每亩220株。再后来,通过多年实验,栽树比例占到草方格数量的六分之一,按照国家验收标准,可成活80株左右。这样,既可以达到固沙效果,又保证降雨量能够满足树木成活和生长。
为什么刚开始栽种后,树苗长得很好,可后来有些树就枯萎死掉了呢?原因是沙漠的水分、养分是有限的。树苗越多,所需养分、水分就越多。日久天长,树没了养分、水分,只能慢慢地枯萎、死掉。
“种多了,水量不够,植物容易死;种少了,不能有效发挥防沙固沙的作用。”经过长期实验,唐希明和他的团队总结出“因地制宜、适地适树、依水造林、以水定绿”十六字的经验。他们发现,每亩栽种110株左右,自然降雨量就可保证树木正常生长;种植时选择耐旱的乡土树种,合理配置灌草比例效果会更好。
中卫春季风沙多,雨水少,栽的树木很难成活。是不是可以把春季种树改为秋季种树呢?
这是一个大胆的设想。有人说,谁听说过秋季种树,这唐希明是不是脑子坏掉了?
唐希明不在乎别人的看法,他在乎的是要把树苗的成活率提上去。
宁夏降雨量主要集中在夏季七、八、九三个月,降雨之后,沙漠里的沙子含水量充足。秋季苗子栽下去,到了冬季,由于温度低,树苗可以吸水休眠。于是,唐希明根据当地气候条件和树苗生长规律,把造林时间改到每年的10月15日至11月20日。通过几年反复试验证明,效果明显。
从2013年至今,中卫市每年以8万亩的治沙面积从西北往东南推进。这些年来,唐希明参与的治理沙漠造林面积已达100余万亩、世界银行项目34万亩。宁夏黄河东岸防沙治沙中卫市项目终于完工了,这项工程被世界银行认定为“令人满意的项目”。
唐希明从来没有停止思考。他的脑袋就像永动机,一刻也停不下来。
为了节省人力、提高人工铺设草方格效率,唐希明与中国科学院西北生态环境资源研究院研究员屈建军团队,共同研发出草方格沙障用刷状网绳的生产装置。这个滚筒式编织机的原理是,直接将秸秆和绳子扭转制作成瓶刷一样的刷状草绳,依据风沙运动规律,在沙地上铺设,无须压埋。
唐希明介绍:“现在使用新技术,两名治沙工人一天能扎近6亩草方格,比过去人工扎草方格提高60%的效率,使用寿命也从3年延长至6年,适合在起伏的沙丘上铺设。”
在沙漠平缓地带,唐希明与机械工程师高怀智尝试采用机械扎麦草方格的方式,由一架手扶拖拉机车头和代替轮胎的两片圆形压草刀,组装成“扎草车”,完成1米1米麦草方格铺设,只要在沙地上平铺两行麦草,工人推车而过,麦草就被整齐地扎进沙地里,极大地节省了人力。
采用机械化装备制作刷状网绳草方格沙障,让人们告别了人工背运麦草扎设草方格的日子,唐希明参与的这项技术已获批专利,并在宁夏、内蒙古、青海一带普及使用。
2021年沙漠治理后撒播的沙芥种子,秋天开花为黄色
唐希明在治沙造林方面的成绩和贡献,得到国内同行的广泛认可和称赞,而且也为他赢得走出国门、与国际同行交流学习的机会。
通过深入交流和细致考察,唐希明及其团队完成了对蒙古国荒漠化治理和防沙治沙生态修复工作的研究,撰写了《赴蒙古国执行荒漠化治理和防沙治沙生态修复考察调研报告》。
唐希明说,通过加强合作、分享经验甚至提供中国方案,我们有信心为全球防沙治沙事业做出更大的贡献。
老年情怀:爱沙
唐希明的治沙成绩,不仅是他个人努力与智慧的结晶,也离不开妻子窦丽的默默付出与支持。在他看来,妻子不仅是家庭的坚强后盾,也是他事业上的得力助手。
自从踏入腾格里沙漠,唐希明就将治沙造林视为自己的使命,全身心地投入到了这项事业之中。对家庭的付出确实很少,经常是早出晚归,甚至有时候连续几天回不了家。女儿唐卉从出生到长大成人,几乎都是妻子在悉心照顾。无论是生病还是接送上学,都是妻子默默地承担。
整日面对一个在沙漠打拼的男人,妻子心中难免有怨言。对于他的所作所为,妻子开始不怎么理解,更别说女儿了。学校开家长会,别人的爸爸都会到场,可自己的爸爸一次也没出现在家长会过,甚至让别人误以为她没有爸爸。
几十年来,在沙漠里风吹日晒,唐希明早已黑发熬成了白发,头发也稀稀落落。妻子对他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树越种越多,头发却越来越少了。”他不在乎这些,他在乎的是怎样能多治沙多种树,让老百姓不再吃沙子的苦,让中卫不再受到风沙侵害,让沙尘暴越来越少。
唐希明每天早上六七点钟从家里出发,带上干粮和水,一天的时间就交给了沙漠。吃在沙漠,风沙成为饭食的佐料。午休在沙漠,遍地黄沙是他的床铺,在沙漠上瞇一会,阳光照射,满眼金灿灿的。有时,他会梦见这就是一座金山,忽然间变成了绿洲。那满眼的绿色,清新的空气,以及唱歌的鸟儿,让他的呼吸都顺畅了,没有了沙子的味道……
疲惫不堪,想逃离沙漠时,他便独自一人坐在沙丘上,看满天繁星,他知道,虽然前方的道路依然崎岖漫长,但只要心中有梦,脚下就有力量。他相信,终有一天,这片荒漠一定会变成绿洲,他的梦想也会在这片土地上生根发芽。
腾格里沙漠柠条,每年4月下旬开花。
一个阳光明媚的星期天,唐希明忽然对妻子和女儿说:“今天我休息,要不咱们去郊游吧?”
女儿一听去郊游,高兴得跳起来:“爸爸,你终于肯给自己放一天假了,这太难得了呀。”
妻子微微一笑,轻轻地瞟了一眼唐希明,打趣地说:“这太阳啥时候打西边出来了啊?”
两人的目光交汇在一起,充满了深厚的感情和理解。他们知道,无论面对多大的困难和挑战,只要彼此携手、相互支持,就没有什么困难是无法克服的。这份坚定的信念和深厚的感情,也成为他们共同面对治沙事业的动力和支撑。
妻子的话里带着玩笑和亲切,唐希明听了,不由得露出了憨厚的笑容。
唐希明心里明白,有时候妻子和女儿虽嘴上埋怨几句,但对他的事业从来不扯后腿。一直以来,他觉得欠妻子和女儿的太多了。
风和日丽,微风轻拂,白云朵朵。仿佛是大自然特意为唐希明一家安排的美好日子。在这样的好天气里,唐希明兴奋地开上车,拉着妻子和女儿,一路驶向腾格里沙漠——他整天魂牵梦绕的地方。
他转头看向妻子和女儿,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对于他来说,能够与家人一同来到这片他深爱的土地,分享他的工作和梦想,是一种无法言喻的幸福。
腾格里沙漠现在究竟是什么样的?唐希明很少向家人描述它的过去和未来,他只想用实际行动来证明他做的事是有意义的。
眼前的景象,一边是治理好的沙漠,大片大片的绿,林木苍翠,另一边是未经治理的沙漠,黄沙遍地,满目荒凉。
唐希明说:“这就是腾格里沙漠。很少给你们讲这里的情况。你们是不是感觉现在比之前风沙少了?”
妻子和女儿互相望了望,心照不宣。她们深切感觉到,近几年来风沙少了,空气也清新了,鸟儿也多起来了,不再像10多年前黄沙漫天。此情此景,此时此刻,她们才真正懂得了面前这个男人,这位父亲,原来他干了一件多么有意义的事。
多年来,唐希明获得一系列奖励和荣誉。2017年5月,人力资源和社会保障部、全国绿化委员会、原国家林业局授予他“全国防沙治沙先进个人”称号; 2019年8月,中国农林水利气象工会全国委员会授予他“绿色生态工匠”称号; 2021年1月,国家林草局授予他“最美林草推广员”称号。国家的荣誉是一种莫大的肯定、鼓励和支持,他觉得所有的付出,都是值得的。
一生感悟:讲沙
几十年的治沙生涯,让唐希明对荒漠治沙有了刻骨铭心的感悟。
荒漠治沙,从另一个角度来看,也是乡村振兴的一个重要举措。治沙造林,生态护林、林下经济等,需要村民参与其中。每年的造林期基本在一个月左右,每家每户能从中得到一些收入。
唐希明给村民算了一笔账。治沙,要扎设草方格,需要大量用草,以前农户地里种植的小麦、水稻收割后,麦草和稻草被扔掉或烧掉,造成大量浪费。而现在,由扎设草方格的企业每亩贴补70元,帮助农民雇收割机收割粮食,同时收购秸秆后补贴农户每亩50元。
唐希明对沙坡头区迎水桥镇黑林村、迎水村、马头村300余名农民进行治沙理论和实操的技术培训,帮助他们掌握了治沙技术,他们不仅在宁夏,还在内蒙古、甘肃等省区进行沙漠治理。因治沙,农民每人每年增加收入几万元。
如今的沙坡头,在包兰铁路两侧形成了宽约1千米的绿色长廊,区内风沙活动得到了有效控制,沙丘表面稳定,保障包兰铁路安全运行。
这是在腾格里沙模种植的花棒,7月份开花。
沙坡头治沙,彻底实现了“沙退人进”的伟大壮举,吸引了日本、美国、埃及、印度、阿根廷、荷兰等众多国家驻华使节、专家学者前往参观考察,被赞誉为“人类治沙史上的奇迹”。
每年七八月份,沙坡头旅游景区成为国内外游客旅游的好去处。到腾格里沙漠去看星星、看月亮,是很多旅行者的梦想,也是很多孩子的梦想。唐希明在业余时间,还作为专家被邀请到沙坡头旅游区给孩子讲沙坡头的故事,讲讲腾格里沙漠治沙的故事,让孩子们从小就了解沙漠,爱护生态环境,懂得艰苦朴素,踏踏实实学习。
在广袤的腾格里沙漠中,种一棵树,写一个名字,挂一个牌牌。“这是以我的名字命名的一棵树。”孩子们看着有自己姓名的树木,开心极了。
唐希明对孩子们说:“一个人一生踏踏实实地干,哪怕只干一件事,认准了一直干下去,不管多苦多累,将来准会有成功的时候。我希望你们也能像我一样,爱护这片土地,为这里种下一棵棵属于你们自己的树。当然,不是一定让你们也来治沙,希望你们将来考上大学,走上工作岗位,做不同的工作,实现自己的人生价值。”
孩子们频频点头,似乎明白了唐希明爷爷的用意。
“我在沙漠里几十年了,刚开始怕沙,后来治沙,现在是用沙、爱沙。”唐希明说,如今中卫发展了沙漠旅游、沙漠经济林、沙漠农业、沙漠光伏等产业,实现生态与经济效益双赢,这些都让他感到非常欣慰。
几十年治沙的经历,在他身上烙下深深的印记,脸晒黑了,头发秃了,身板瘦了,但唐希明的精神却如同沙漠中的胡杨,始终顽强而矍铄。
他说,要把有限的生命都奉献给治沙,多做几项科研,让更多的治沙人受益,让更多的沙地得到治理。
他说,他这一辈子,终究是离不开沙漠了,他的全部生命已经和沙漠融为一体了。
他,深深地爱着沙漠,沙漠也将永远记住这位“沙漠之子”。